我二十歲的時候,母親四十歲;一個正值花漾青春,一個年華漸老。
四十歲的母親,在我的眼裡一樣漂亮如昔,傳統的家庭主婦任勞任怨,從纖纖玉手變成粗糙厚繭,即使婚姻不幸福,為了四個小孩,咬牙和血也要堅持守護著這個家。
有一天,她看著我的臉,久久才說:「被你們追老了。」
轉眼間,四十歲的我,看著身材筆挺的兒子,突然憶起母親說的那句話,的確,現在換自己被孩子追老了。
中年的我偶爾還是喜歡在母親的面前當小女孩。每逢回娘家時,母女倆促膝長談,閒話家常,嘴巴說個不停的同時,零食也沒閒著。母親常在電話裡跟親友們邊聊邊笑著說:「好像還在發育,回來就吃不停。」
有一天,她盯著我的腳,久久才說:「你的膝蓋開始退化了,要補鈣了。」母女倆說著說著還做起老人健身操。
母親五十九歲那一年得了肺腺癌,遭受病魔的摧殘,「只剩三個月,要化療。」宣布結果的醫生如同撒旦一樣,令人憎恨。全家人跟著心慌意亂,六神無主,也沒敢跟母親說明病情,深怕她無法承受。
我望著母親,不發一語,然而彼此紅通的眼眶,似乎心知肚明了。誰也沒敢說破,是想或許不說就沒事,或許會有奇蹟,因為她是個善良的好人。
知道母親不願接受化療,所以騙她說要打針才可以醫治。「我不要打針!」母親脆弱中仍有所堅持。後來,信佛的阿姨推薦草藥説要賭一把。對化療副作用的恐懼感勝過一切的我們,寧願相信偏方,也不敢接受化療。
不料,事與願違,三個月後接到病危通知。躺在病床上的母親,被數不清的醫療管線,插在身上,如同被蜘蛛精綑綁一樣,動彈不得。那一夜,心生畏懼的我不顧母親的呼喊,不敢留守醫院,而由大哥代替。心想:我會不會太殘忍了,明知母親希望我留守,我卻逃走了,母親會不會覺得她被心愛的女身遺棄了?
搶救後的奇蹟,讓母親接受說服再賭一把。或許是想活著的心勝過化療的恐懼,母親接受了標靶治療,一顆標靶藥二千元。雖說生命無價,但一個月六萬的醫療費也付得令人驚心膽顫,無怪乎,古人說貧窮人沒本錢生病。
為了活下去,所以堅持。標靶治療一開始讓母親的呼吸不那麼喘了,覺得身體變好了,病情穩定之後,總算能出院回家看一看了。看著久未整理的家,母親嘴裡不忘碎碎念的說:「如果沒有我,家裡就不成樣了。」看著她東摸西摸,到處巡視的神情,第一次覺得,媽媽嘮叨的樣子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。
誰知造化弄人,一個月的標靶治療無效,仍得面對化療。為了活下去,即使害怕也願意再賭一次。然而恐懼化療的心理因素,的確很快的出現後遺症——食之無味,全身無力。如果知道三個月後這樣無人性的治療是折騰,是不是該有勇氣放手讓她走就好?
生病的母親,還是一個愛漂亮的女人。醫院地下一樓有附設美髮院,母親仍會去染髮修剪。在剪髮整理的過程,母親總會直勾勾的看著鏡中的自己,默默不語。白了的髮,削瘦的臉,望著滿臉病容的母親,內心不由得糾了一下,撇過臉不忍再看。
疼,很疼,疼中帶酸。心,很酸很酸。
六個月與上帝搶時間的過程,並沒有發生奇蹟。
中風多年,也傻了很久的父親,看著雙眼緊閉的母親,也會慌得手合十,嘴裡喃喃、語意不清的說:「怎麼會這樣,怎麼會這樣?」
這一輩子恩恩怨怨的夫妻,那一夜,緣少了一半。
如今,染髮也掩蓋不了五十歲月的痕跡,我仍沒有補鈣。偶爾在夢裡,母親會帶著溫暖的微笑,靜靜地望著我,有時,嘴裡還會叨叨的念著,雖然聽不懂,但那一刻,有一股暖流,靜靜地流淌著,溫暖了我空洞已久的心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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